□朱惠兰
小时候盼过年,就像盼下雪一样。
赣南的冬天是极少下雪的,年和雪一样,在孩子们的心里是一个盛大的词。快过年了,我们小孩也比原来忙,忙着玩,忙着跑场子。妈妈说明天蒸年糕,我们就背着糯米饭甑寻打糍粑的队伍。妈妈说还要整一锅米泡糖!我们就提着几升米,挤在等候爆米花的队伍里,听爆米机的震天响。妈妈还要准备其他吃食,炸酥角、打肉丸、蒸扣肉……最难的是做年豆腐。
什么都要赶在年关的档口忙。我们夜里拣豆子,挑选出颗粒饱满的豆。对于这样的活,我们小孩心里很不情愿呢。电灯像瞌睡人的眼,散出橘黄色的光。我和弟弟错把鸡屎豆当成好豆扔进盆里,妈妈在我俩的手背上轻轻敲,说道:“眼睛都长在电视上了,没心思!”然后把筛子拉到她身旁,让我们去睡觉。
妈妈一个人挑豆,也不知道挑到了什么时候,或许是三更半夜,或许更长时间,或许她一宿没睡。第二天,我总能看到红塑料桶里泡了豆,圆实的豆把水吃进去,慢慢膨胀,一粒粒腰肥肚圆。妈妈总说:“看看今年打出的豆,哪家有咱家的豆这么靓净,这么匀称!”妈妈对她种的豆相当骄傲。豆在水里再泡上一整天,完全舒展了,水灵灵,鲜亮亮的。妈妈又换了一道水,准备挑豆去磨坊了。
村里有好几家磨坊,妈妈每年都选离家远的那家,她说水是豆腐的命,得有好的水。她挑着一担豆子走在前面,我和弟弟一人提一个桶尾随,穿过好几条蜿蜒的田埂,经过一座没有栏杆的木桥,再越一个山包,才到磨坊。
磨坊里的人乌麻麻一片,挤在那排着队。大家寒暄着,面带焦急,只有磨坊主高兴得喝醉酒一般,扯着嗓门与大家聊家常。磨坊建在河的高坝旁,水从四面八方涌来,漫过闸门,以雷霆万钧之势落入坝底,“轰隆”一声,又“轰隆”一声,没有间歇。实在吵,我和弟弟便向妈妈讨要几毛钱,到邻旁的小店买雪豆糖吃。豆子磨好了,满满的两桶浆。我和弟弟一人提半桶豆渣回,我们一路提,一路抱怨,说下次再也不跟来了,可下次还是高高兴兴去,愤愤不平回。
妈妈把浆挑回来,倒进锅里,加了一把大柴火,豆浆在锅里翻滚,像火山爆发。豆腐帕、豆腐架都找出来了,妈妈在锅上搭起一个小戏台,她扯起豆腐帕的四个角抖浆了。
接下来是冲浆。一口大缸,洗上三四遍,不能沾染一丁点儿的油、盐。焙好的石膏粉撒在缸底,量按豆子的比例放。石膏用小秤子过秤,星星点点都掐得准,但妈妈坚持放过量的石膏,她怕放少了成不了块,可惜了一汪好豆浆。等豆花舀进木模里,妈妈的心总算安定下来。
妈妈做的豆腐不需要娇滴滴地养在水里,她要做炸豆腐。豆腐在油里炸得噼里啪啦,妈妈一铲,油豆腐浮出水面,浪里白条一般。刚出来的一锅,总要先放在灶头敬神,以求来年顺顺遂遂。年豆腐适合做腊八粥,和炸酥角、炸年糕一锅炖,咬上一口,汁水饱满,软糯可口。
现在妈妈老了,背也弯了,到了年关,她仍坚持要做年豆腐。我常跟她说:“买几块豆腐得了,豆腐便宜。再说,咱家做的豆腐铁骨铮铮的,铁一般实!”妈妈听了就笑,笑得背更弯了。她说:“自家的豆,自己动手做,年豆腐韧劲又爽口,烧、炸、卤、煮,啥时候都是上得了台面的菜!”
不知怎么的,一到过年就很想念妈妈做的年豆腐,炸好的豆腐条,蘸上红辣椒水,吃一口,满嘴油香。这才是年的味道!